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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左:一个人的诗经,又话校本

作者:李左 发布时间:2019-12-04 12:00:15 浏览次数:


        八年前,一个考上常熟理工学院音乐系的学生,说要访问采编南闸民歌做一个“校本”材料,当时我还纳闷南闸民歌的名气跑到江南了?后来才知道大艺术家乔羽、刘炽等不少名人都来过南闸。说真的,那时候我还没听过南闸民歌。真是孤陋寡闻,老淮安的曲艺我就知道淮剧了。新安小学有个小好汉淮剧团,《一群小好汉》唱得很响。平时耳闻目染的“淮音”特色鲜明有意思,但很惭愧虽然生活在农村却连打夯的号子、牛耕的鞭笞声都没听过。小学时候有同学给我学过赶牛的吆喝声,“ou”的尾音倒是悠悠长长,但估计他喊的也不“准”,感觉怪怪的。民歌只在广播电视上听过,《好一朵茉莉花》是江苏民歌。学校举办“一二·九艺术节”的时候大合唱过,很好听,就算是“家乡的”了,别的好像都离得很远。“唱个山歌甩过来”,“通江河咧吆,南江河咧吆,大山拿来当扇子”的那种火锅般麻辣的腔调,似乎是“走了一山又一山”才能拉扯婉转得出来的。“茉莉花”应该属于白墙黛瓦烟雨软语嗲嗲的江南,“淮海调”则属于广袤坦荡厚土里萝卜甜脆憨憨的黄淮大平原,我们这睡莲般铺陈秀气有点内敛的淮左水乡会长出什么样的民歌来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南闸民歌在脑子里的印象深了起来。不过直到看了金矿先生的文章,才真正从“微观”上了解到一些南闸民歌的故事。金先生风雨兼程四十年,搜集到1000多首传统歌词、100多种曲谱、创作新民歌500余首,写成民歌研究文章300余万字,还发表散文六百余篇,多篇散文获得全国特等奖、一等奖、袁鹰文学奖等,出版图书两本,真是洋洋大观,砥砺奋进,终成一代乡土文化宗师。
  初见金先生是在雪白的芦花飞舞、喇叭花开出淡淡的念想、通红的枫叶映满瞳仁的深秋时节。和金先生握手的时候,竟不约而同地喊起来:这手怎么这么柔软光滑?我忍不住两手抱住金先生厚实的手掌,脑子里想到“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金先生君子风度如同他的言语一样朴实温厚,长者模样,一看就是有德之人,身体看上去也似土地般结实。奇怪我脑子里竟出现这几个字:一个人的“诗经”。周代有专门采诗的官员,采来的诗本来就是歌或编成了歌。南闸民歌何尝不是诗?金先生何尝不是采诗的“官”?金先生的收集整理南闸民歌的文章不也是“诗经”吗?金先生谦虚地说他是初中毕业,我却分明感受到他“以道自任”的“士”的情怀,金先生成果丰硕,著作立世,让我这个教书先生感到惭愧。
  “早晨出脚露水多,一个草头一个露水珠”,多美,你能不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吗?“我站在湖岸边望啊,将我郎儿等;湖面风儿吹,小船浪里行……”真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啊!让人很自然地想到“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以前有个学生名叫静姝,能给女儿起这个名字的应该也是个不错的读书人吧。南闸经典民歌《姐儿香儿》,很容易就让人联系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不就是“好郎好姐不用媒”吗?冲破藩篱的自由之心,确是用不着的。但无论怎样,古代的“匹夫匹妇”为了生活还得“走西口”“行迈靡靡”啊,旧时代的“士”一般也免不了“知不可乎骤得”的“终极性思考”啊,难怪在“姐在房中梳油头,梳起油头下扬州,情郎干哥哥,跟着妹妹下扬州”这样的憧憬里也似乎带着一点忧伤的。……
  我读整本的《诗经》还是许多年前从别人那里借的,那段时间囫囵吞枣地读下来了,以后再读别的《诗经》译注总觉得没有那本好,才知道诗文注选是一门很深的学问。遇到好版本,跟遇到一个好翻译家的译著差不多,是不可多得的,那种极深的学养和世事的领悟是耗尽一生的追求和心血才获得的,是轻易学不来的。记得有次读一首杨绛先生翻译的诗,感觉给力得劲,后来再读别人译的同一首诗,怎么读都不满意,而杨绛的那首诗译却没找到,兀的不闷煞人也么哥!张玉老师曾多次向我介绍书单,几年前我请他推荐一本《诗经译注》,张老师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不错,就立刻“入手”了一本。
  是读得少且理解浅的原因吧,我喜欢把诗经当民歌看,大素朴小清新。反过来也就会把金先生的民歌当“诗经”读了,因为同样的素朴清新。民歌是“最初的歌唱”,《诗经》不也是吗?南闸民歌爱情题材不少,《诗经》也蛮多的啊。“诗三百”尽管多是“采风”得来的,但能编成“雅言”(普通话)必不是普通人可为的。诗经也好,民歌也好,能上得了“台面”,多是要经读书人整理加工的。可不可以这么说?关于爱情的诗与歌与其说是自然情感的流露不如说是“士”之歌,大概爱情的前方是通往一种情怀的吧!连“存天理灭人欲”的朱文公不是也有“爱是那滋味”这样的话吗?不知道他把《诗经》是怎么“集注”的。
  有意思的是诗经、民歌里多有“等待”的情节,就像诗词曲里有许多“离别”的场景一样。也许“等待”和“离别”都是一种物化生政史地各种元素混合的发酵过程、别有“那滋味”吧!连《庄子》都拿“等待”来说事,有个叫微升高的人与一名女子相约在桥下见面,女子到时候没有来,他就一直在桥下等,最后被淹死。微升高以守信用“见著”,但孔子似乎并不喜欢这个人(“孰谓微生高直”)。有人向微声高借醋,他不说自己家没有,而是到邻居家里借了给那个人,这是美德呀,但在孔子看来微声高隐瞒自家没醋的事实是不“直”的表现。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如此推崇“诗三百”,这也折射出了孔子的“三观”吧!有些东西是很难自欺和欺人的,比如审美、味觉、眸子,一下子就能暴露了你想隐藏的东西。如果一个“空壳子”连眼神都在隐藏、装饰,而你又知道他的底细,当他把水搅混了弄得整个气氛都拿腔做态的,你想不想把他打回原形?“人之生也直”,“大人不华”,我看金先生的可爱之处在于让人一眼就看出“直”,走近金先生,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是朴实无华的,让你就想静静地听他讲故事,不修边幅的凌乱胡子里似乎能长出说不完的故事来。
  金矿先生是淮安市民协秘书长、著名乡土艺术家、乡土文学作家、省级非遗优秀代表传承人。看金先生的文章我才知道“南闸是江苏民歌基础旋律的发源地,我国民歌百花园中的一枝奇葩。”南闸民歌不仅有传统的爱情民歌,还有丰富的革命历史民歌和讴歌新时代的新民歌。金先生给我们讲淮宝县的革命先烈、讲南闸民歌的今昔、讲白马湖的开发……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现在兼任白马湖研究会副会长,并扳着手指头说白马湖研究会研究白马湖的地理、历史、传说、物产、经济、……金先生还说目前正准备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我偶尔插一句话,他笑起来脸上像盛开了一朵灿烂的菊花,那么率直自若。我手机里收藏着和金先生拍的照片,每次看到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这种温暖来自厚实的土地,那是经验写在脸上的沟壑,是遍布白马湖周围百里八乡的深深的足印,是厚重的作品,也是我们难以割舍的“校本”。
  其实诗与歌里也藏着一种密码,能让人“自觉”。有些旋律一听就喜欢、“耳顺”、如同清泉沁入心脾,一个人的秉性差不多就在里面了;有的是初听不喜欢,“那一声”听懂了就喜欢上了,这能测出你的“水”有多深;有的是因为喜欢的人喜欢你也喜欢了,这种爱屋及乌也能反映你的宽度厚度。有的无论怎样都不喜欢,那不是你的菜,你属于哪里,就如蜜蜂与苍蝇都有各自的归属,这里藏着的是你天生的以及你后天阅读和经历的许多秘密。杜维明说:“学做人意味着审美上的升华……”,这方土地上生长发育的民歌等艺术对这方土地上的人的“自觉”是有滋养作用的呀,这也是“校本”的意义之一吧。金先生能当上“中国好人榜”、“劳动模范”、“道德模范”,应该跟这种滋养有一定关系吧。
  “姐儿香来姐儿秀,小船划在白马湖,好日子在水中游……”美死了!运西不是我的故乡,但我第一次听这首南闸民歌的时候竟有点感动,它离我只有“一箭之地”呀。十几年前我在白马湖里划过船,小船穿行在湖上被各家的丝网隔成的“水路”里,白鹭从水面掠过独立在湖中浅滩上,亭亭玉立的欢喜人。中秋时节了,大人小孩还在水中嬉戏,如浪里白条。我吃过南闸的全鱼宴,一盘盘白马湖鲜端上来,像南闸民歌那样美,想必在锅灶间烹饪的大嫂小媳妇们是一边哼着渔歌一边忙碌的吧?不然最简单的手法烹制的菜肴怎么这么好吃的?不然现代版的南闸民歌又怎么这么好听的?
  有学生毕业后开了一个产销白马湖毛螃蟹的公司,楚州美食街上有个门店,生意红火。在我眼里,凭你什么大闸蟹也比不过“我们家乡”的毛螃蟹,因为记忆和怀念是和诗经、民歌一样的“最初的歌唱”,是一个人打底的“校本”(这也是追求地方特色的校本课程的意义之一吧,容易让人产生“谐振”)。小时候在渠北农村按小伙伴告诉我的方法晚上拿手电筒照过螃蟹,可惜我笨手笨脚的总是找不到。妈妈会把螃蟹跟豆腐“读”(煮),加上葱花“盐碎”,色香味都美极了,那种鲜啊根本忘不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不到这种做法了。
  个把月前我带着金矿先生开行在从南闸往岔河的漂亮的柏油路上,金先生热情地说你们上午来多好,中午尝尝我们白马湖里打上来的鱼虾。这话把我的馋虫彻底勾上来了,回来后我还念叨“什么时候再去啊?”其实我是想再见到金先生,我记得孔子说的:“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跟金先生在一起交谈能让人身心“进益”。那天金先生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指点路边的绿树红枫金色的田野,我说这条路才修时间不长吧,我几年前骑行来过,那时候就觉得特别美。金先生说:修了不少年了。金先生的话我信,金先生“四十年痴情不改,骑着‘毛驴’餐风宿露、含辛茹苦,行走于这片充满民歌情调的沃土”,只有用脚步一步一步丈量过土地的人才会像这土地一样真实。阳光色的玉米最配如洗的碧空,庄稼人在翻晒着收获的喜悦,我的车子载着金先生满腹的“诗经”奔驰在希望的大地上。
  南闸民歌是从诗意的白马湖畔吹来的“风”,其“野”如金先生文章里记录的:这家娘子尖呢,不看不识字,讲话能处处带上,走路把你大腿换掉了,你都不知道。其“雅”如金先生文章里描述的:秧歌手们用乡土的比兴、借代等手法,很俏皮很幽默很引人。其“颂”如金先生实践的:我们不能低评乡土民歌的艺术价值。在新世纪我们民歌之乡一群民歌作者填写了一首首颂扬新时代的新民歌……各个村的花船队都上演节目,中小学校还以“校本课程”在同学们中教唱。
  每一个有厚度的人都有自己的赋比兴风雅颂吧。哪怕是理工男,心里往往也有像爱因斯坦那样的“梵婀玲”。南闸民歌跟《诗经》本来不是“同日”而语的。诗经是一种启蒙,民歌是一种见证。“与子同袍,修我戈矛”是诗经里的,“打日本,除汉奸”是南闸民歌里的,而像《卖余粮》《航天英雄杨利伟》等等很多充满阳光的新时代南闸民歌又是《诗经》所不可能达到的境界。菱角莲蓬般清香馥郁的南闸民歌是金矿先生的“诗经”,也是常熟理工的那个大学生曾想吟咏的“诗经”,也许还是读书人每天走过校园里沉静得如同“瓦尔登”的那条河流的时候,会想起来的“诗经”。远处飘来了歌声,那也是一个人的“诗经”。
  本想跟金先生提起我的那个学生曾经打算采访南闸民歌的事,转念一想,那学生已经在苏州一所中学当老师了,平时工作很忙,就先不“隔空”打扰了。更主要的是听着金先生侃侃而谈,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很不错,要不是赶着“看晚读”,我才不想打断呢。但我毕竟不懂音乐,所以还是希望受过专业音乐训练的“大学生”有空能回来听听南闸民歌,说不定会有一场美丽的音乐邂逅呢,何况这是可以拿到学校去做“校本”材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