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淮安中学

        监考的时候，柳条就这么在我眼前晃荡，是在报春呢？

　　寸寸的嫩黄的柳叶芽儿挂满了枝条，正是柳树最好的时节，是最让人心动的春讯。二月底跑步的时候，池塘对面隐有烟似的柳雾，水发亮了，枝条也发亮了，我光着膀子感到风软下来了，可春天还不肯走近呢。半个月前我挎着尼康到桃花岛的时候，到处还是枯枝呢，柳树芽还没绽开。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的呀？绿杨烟外晓寒轻，吹面不寒杨柳风，各人有各人的感受，反正就是喜欢。

　　三月的柳你快去看看，那从容、那自我、那姿、那态、那色，都正好。

　　春天是太阳和地球一起酝酿出来的桥段，让人满心喜欢，又稍纵即逝。春是留不住的，留得住的是春孕育的果实，所以人们赶春，总想在春天多做些实在事情。柳，留也，折柳也有留春的意思？人类费尽移山心力想方设法留住春天的过程也是进化速度加快的过程，于是出现了面包酒酿诗画歌舞。在一年一熟的时期，人们忍受酷暑等待秋实，秋实何尝不是对春华的怀念？春是秋的缅怀，秋是春的期待啊。

　　二月春风似剪刀，而初春，有柳也就够了。孩子们学电影里的图画把柳条编成圈戴在头上，在风里跑，玩“打仗”，柳枝清新的味道好闻，春天的气息就记住了，就像记住茶豆角、喇叭花是秋天一样。

　　华北腹地夏天风吹柳叶的沙沙声是暑假最熟悉的声响。 “野树村边合”，柳荫动画似的投影在乡村干净的土路上，树声伴着蝉鸣，最是乡村音乐，能涵养人。柳荫下人们说话的语速慢，有点憨厚迟钝，跟城里拥挤的小巷不同，人一到“街上”就语速快得吓人，也精明得吓人。小伙伴们在河塘里玩了半天水，上岸走进柳荫庇护下捉“山水牛”或爬到树上抓知了，“山水牛”是一种背上有花纹头顶有长长触须的昆虫，牙像切刀似的切着柳叶，不小心也咬手。奶奶和大妈大婶们边捻棉线边“插呱”（拉呱、唠嗑），知了在柳树上激情奔放地嘶鸣。夏天，柳是童年记忆中的主角，除了知了领奏的背景音乐和柳树上的知了壳、山水牛，还有晚上柳树下乘凉时“大麦杆小麦杆，火星虫落下来”的童谣。小燕子穿花衣，当语文老师的母亲在柳树下会给我们讲歌子。

　　

 

　　老家村子上的河渠、池塘、道路都是方方正正的，是当年我二爷领着村里的“广大干群”花了好几个冬天修整出来的，路旁都栽柳树。

　　印象深的树荫大概是三种：柳树、杨树、法桐（我后来叫它悬铃木），秋天秋风摇着杨树，圆圆的叶片剌剌作响，小伙伴们张开双臂迎着大风往天上跳，有种冒险感，心情在风里摇滚。等杨树叶子枯了的时候，最入画。父亲买了几本学画画的书让我画，我没画得出来。法桐是青年的记忆了，宽枝阔叶的树冠下藏着许多的喜欢。柳荫最容易让人上心，那里有记忆犹新的快乐。

　　柳在中国可能是最入心的一种树吧？分布广，故事多，观音拿着洒甘露，两千年前就入诗。属于读书人，属于故乡，属于哲学，属于宗教，属于历史深处吹来的风。从杨柳依依的西周小雅，到济南大明湖畔垂杨深处的李易安，到昆明大观楼三春杨柳的沈冉翁，到河西走廊千里左公柳，到关中平原朝雨中的王维，到当渭南尉的淮安赵倚楼……记忆的柳枝同春阳晒落挡都挡不住。

　　许多年前与同学游大明湖，李清照纪念堂郭沫若的楹联让我们舍不得离开，字好联也好，当时就背上了，居然一直记得：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济南是山水城市，柳树是市树，“家家泉水，户户垂柳”。这符合我的印象，我一直觉得柳树是北方的美树，女孩子长柳叶眉是最好看的。香樟四季常绿，现在北方行道树也有选栽樟树的了，樟树也很漂亮，到底是属于亚热带季风的，我还是希望多留点柳树。

 

 

　　杜甫川唱来柳林铺笑，柳也是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的浪漫。其实南方的柳也多，不是有柳州么，就为柳，我也想去柳州看看了。去年在昆明念大学的学生发了十几张滇池照片给我，我问他到没到大观楼。大观楼有沈冉翁的一百八十字长联，我以前是背上的，现在只记得“苹天苇地”、“三春杨柳”了。读书人喜欢以花草明志，“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菊是庐山陶潜的，椒兰是楚国屈原的，柳属于所有径涯皋畔的杨柳岸？其实陶渊明也人称五柳先生的。

　　柳属于诗，人类启蒙诗里有柳，学童启蒙诗里也有柳。上课的时候有一帧川西古羌城的照片，我说羌笛何须怨杨柳，学生立刻就对出下句。

　　人们爱柳，起名也常见“柳”，淮中有老师名潘柳、杨柳，还曾有学生名柳絮蒙，让人想到“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的唐诗。连队伍也有以柳名的，历史上有细柳营，“安刘者必勃也”，有点木讷结巴的周亚夫被刘邦很是器重。

　　柳属于古道，也属于农村。农村的行道树多栽柳，城里的行道树多见悬铃木，如果说悬铃木是城市的，柳就是乡土的。莫言旧居胶河堆边一排柳树，给人一种“风水”的感觉，也许是“河崖”适柳吧。我们学校的河岸也长着柳树，是出文曲星的地方哦。我在另一篇拙文里称我们学校这条河是瓦尔登，丝绦轻拂水面的瓦尔登，是养读书人和思想的佳处，就像垂杨深处最配李清照的书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月上柳梢头。柳属于爱情，也属于友情、属于故乡，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柳似乎还有着宗教的启示。 柳属于禅，赏柳的时候能让你感受自己的内在生命，让你“格”出生命的趣味。不知腐鼠成滋味的迷，花木成畦手自栽的达，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兴……

　　柳美在叶，不知细叶谁裁出，那种绝伦的小清新让读书人流连忘返。竹美在色，那种苍翠似乎也是禅意：不可居无竹。宁愿不吃肉，也要有竹陪着，这是何必呢？读书人的心思总是有点怪怪的。春天不谈柳，如同夏天不谈荷、秋天不谈杏、冬天不谈梅。又如同陈寅恪不谈柳如是、钱钟书不谈唐晓芙，钱说谁跟他谈文学他就拔出枪来。又如同女子不晒美图，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子喜欢为自己织一个良辰美景，有了她们，硝烟也能小鸟依人。

　　高中学的生物知识早还给老师了，可能只剩下“界门纲目科属种”了吧，见到什么都想知道它在物种分类上的位置。直到科，杨和柳都是一起的，科以下才分道扬镳。

　　虽然不懂物种分类学，但聪明的古人知道杨、柳是近亲，常把杨柳合在一起点赞。绿杨阴里白沙堤，绿杨是柳，大明湖畔的垂杨也是柳。柳浪闻莺，没有柳就没有西湖，西湖的柳树真的太好了，柳是给西湖造了极高的意境了。也许是因为柳树的记忆，遇到西湖的垂柳，感觉像农村泥猴子穿上了西装，一下子太帅了。瘦西湖也美在柳树，跟西湖比，瘦西湖的柳是窈窕淑女，西湖柳是正经帅哥，棵棵都像王俊凯，柳树营造的飘逸秀气在这里得到了最佳发挥。

　　到陕北游玩的时候心里想着《白杨礼赞》，就认真去看白杨，真的特别棒。杨树也是大家族，雅鲁藏布江的河漫滩上到处可见的杨树是什么杨？我记不得了，也感觉好。柳和杨都是生命力极强的树。五九六九，沿河插柳，小时候见过，只把柳枝剪成一段一段的往土里一插静等发芽移栽就行了。听生物老师说植物有一种假活现象，看它发芽了，其实只是消耗自己体内的积蓄，并没有生出根须来汲取大地的营养。柳是不玩假的，也许这是遍地栽柳的原因之一吧。西北大漠深处的胡杨是不是柳？我没去看过不知道。十几年前在青藏高原上看到柳，近五十个小时火车程的远方一下子拉近了。

　　几年前小高考结束，感觉那阵子心“忙伤”了，周日就骑行去金湖找同学玩，逛三河滩，满滩柳树成了“湖西佳处”，游人如织。低湿的滩地让人想到“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柳是“水生”呢。去年又去看一次，柳树全部浸在水里，生命力坚韧强大，不用呼吸根、气根这些装备，也活的烟柳如盖。

　　“柳如烟”，是春天极好的表达，与“草色遥看近却无”和“记得那年三月三”最搭，是大地重现的生机，难怪这么拂动人心。

　　劝君新翻杨柳枝，校园柳绽放了，站在连廊上赏柳，你也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