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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兆文:运河行吟

作者: 发布时间:2024-03-31 07:32:10 浏览次数:


 
  编者按:2023年第12期《人民文学》重磅推出中国作协会员,淮安区作协主席于兆文抒写淮安运河的散文《运河行吟》,一经发表便引起广泛关注。现全文转载,以飨广大读者。

 





 
  一眼望千年,行走在大运河畔,犹如行走在一个城市的前世今生里。
  两千五百年前,一场春秋大戏拉开帷幕,吴王夫差领着他的臣民,将邗沟打开,一部浩浩荡荡的运河前传由此开篇。千年之后,隋炀帝杨广大笔一挥,百万民众成了主角,他们筚路蓝缕、箪食壶浆,用血汗和泪水演绎了运河后传:一条举世闻名的人工运河风情万种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淮安,一个因水而生、依水而兴的城市,曾经雍容华贵地走进运河四大都市史,风光千年。
  想当年,古城内外,水系纵横,四通八达,九省通衢,七省咽喉,“淮泗布列于西北,山海布列于东南,因通泰而屏苏松,通齐鲁而达汴洛”。
  想当年,运河之上,帆樯林立,千舟竞发,漕船衔尾北上;“漕督居城,仓司屯卫,星罗棋布,俨然省会”。
  想当年,运河两岸,万千气象,何其壮阔,商贾云集,市不以夜息;勺湖、月湖、萧湖飞虹卧波,会馆散落其中,高朋满座,诗酒唱酬,千灯市喧,夜夜笙歌。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两千五百年的明月烟火,一直映照在运河两岸人们的热望里,映照在淮水安澜的人间岁月里。
  沙庄,运河岸边一个小村庄,她是我的衣胞之地。我的童年,就是在运河边度过的。当年一到夏天,运河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露天浴场,河面上泊满了我们愉悦的笑声。我们在运河里扎猛子、打水仗,争先恐后攀爬来往的船队,穿梭在岸边的芦苇里捉迷藏、做游戏……大学毕业以后,再回到我的村庄,运河岸边已不见芦苇花开,却立起了一座座坟冢,心中顿感无限凄凉。原来岸边人家一度“靠水吃水”,一百多人撑着“小划子”强抢来往船只物资,在靠近船队强行登船过程中,落水而亡的“水鬼”比比皆是……死者中还有当年在运河里一起嬉耍的儿时伙伴。后来经过大力整治,运河里终于重归平静。一次次走过梦里的运河水乡,一次次行走儿时的快乐天堂,掬一捧涛声里的运河记忆,一半流着快意,一半流着疼痛。
  今天,我回到了故乡,再次从儿时的沙庄出发,沿着运河,一路北上。桨声舟影,一河繁华,满目碧水蓝天,处处风景如画,覆盖淮安全域的大运河百里画廊已经横空出世。现时的运河记忆已经镀上了一层蓝绿相间、诗意盎然的生态底色。两岸绿意腾空,天高水远,随处可见的水杉、柳树、槐树、楝树、椿树、楮树、海棠等树种把天地撑高、把视野拉远,清新幽香的空气沁人心脾,就像行走在如梦如幻的画卷里。
  沿着河岸前行,我一边领略着运河的水性逍遥,一边感受着岸边的千古遗韵。
  运河的水,是有灵性的。
  抚今追昔,无数的经典传奇尽在运河胸腑流过。河水流经之处,每一个道口、每一所民居、每一座桥梁,处处书卷飘香、文气涌动。岸边的大香渠巷6号,那是施耐庵、罗贯中师徒俩当年的著书处旧址。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镌刻着当年奋笔疾书的印记。可以想见,师徒二人常常登临河岸,在潺潺的涛声里,细数着《水浒传》的旷世传奇,诉说着《三国演义》的倥偬岁月。
  因着运河水的滋养,打铜巷里的吴承恩手握如椽巨笔,假抚神魔,演绎着千古奇篇《西游记》;古枚里枚乘、枚皋父子要言妙道,开创汉赋先河;赵嘏“长笛一声人倚楼”名动京师,三日传天下;晚清第一奇才刘鹗携一部《老残游记》刺痛了大清朝官场神经……一部部经典萌发于运河之畔,抑或自小领受着运河之水的明慧恩泽,假以时日,他们从运河边出发,最终走向自己的精神道场,成就了无与伦比的时代记忆。
  运河的水,是有精骨的。
  明代诗人姚广孝沿着运河走来了,只见他独立舟头,放声吟咏《淮安览古》:襟吴带楚客多游,壮丽东南第一州。屏列江山随地转,练铺淮水际天浮。城头鼓动惊鸟鹊,坝口帆开起白鸥。胯下英雄今不见,淡烟斜日使人愁。他为运河两岸淮安城的繁盛秀美而惊叹,他为一代战神韩信的悲情结局而感喟。他深知,这是一片钟灵毓秀之地,运河的水,滋养了风骨,滋养了灵魂,滋养了脊梁。
  饮尝着甘甜的运河之水,领受着漂母的一饭之恩,忍受着胯下之辱,韩信勇毅前行,打下了大汉天下。此后,运河的故事里,脊梁辈出,前赴后继:巾帼英雄梁红玉从运河出兵,登楼橹,冒流矢,击鼓抗金;状元郎沈坤运河堤上振臂高呼,组建状元兵抗倭寇气壮山河;左宝贵从运河从军一去不返,血战朝鲜抗击日军,忠骸埋异邦;关天培虎门销烟,奋死抗英,挺立如生,反骇而仆,运河码头,百姓跪接英雄魂归故里;民族小号手新安旅行团,从运河岸边的莲花街出发,峥嵘十七载,风云五万里;十二岁的周恩来从运河边登舟北上,立下“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之宏愿,从此鸾翔宇内,名震寰球……
  运河的水,是静逸的。
  李白“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刘禹锡“万顷水田连郭秀,四时烟月映淮清”,白居易“淮水东南第一州,山围雉堞月当楼”,苏轼“淡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韦应物“山阳遗韵在,林端横吹惊”,杨万里“已近山阳望渐宽,湖光百里见千村”,康熙帝“红灯十里帆樯满,风送前舟奏乐声”……看着波澜不惊、不徐不疾的运河水,看着风光旖旎、空灵秀美的淮上景,中国的诗星泰斗、帝王重臣们接踵而来,无不因此诗兴大发,无不因此感慨万千。辗转奔波在喧嚣尘世里,他们的内心何尝不为追寻一份静逸而来。运河南船北马,他们由此舍舟登岸,或坐船南下,或骑马北上。而他们的憩身之地,抑或心灵驿站,往往选择了运河边上的一个小镇,她叫河下。
  “十里朱旗两岸舟,夜深歌舞几时休。扬州千载繁华景,移至西湖嘴上头。”这是明代诗人邱浚当年为繁华的河下古镇而写。河下因运河而生,运河水写就的河下,“东襟新城,西控板闸,南带运河,北倚河北,舟车杂还,夙称要冲,沟渠外环,波流中贯”。进入古镇,坊间人家,枕河而居,水从桥走,巷随桥转。小镇人的性情如运河水般甘醇、宽柔、纯净。走进水岸静地的河下,就像走进了一座“慢城”。这里的人们无论男人女人,说话轻声慢语,做事不慌不忙,走路不紧不乱,这儒雅的慢节奏陪了河下人两千多年。如运河水一般静逸的小镇深藏不露、不事张扬,又谁曾知,这方圆不到两公里的弹丸之地,仅明清两代,就哺育出六十七名进士、一百二十三名举人、十二名翰林,而且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齐全。回望青砖黛瓦、迤逦商铺,回望翘檐雕花、酒旗风舞,回望衣香袂影、霓裳起舞,走在这里,也许你目及的每一块青砖,脚踏的每一方石板,都会镌刻着一段经典,抑或流传着一段传奇。
  运河的水,是通达的。
  华灯初上,夜幕下的运河两岸灯光掩映,华服璀璨,美轮美奂的景点,流光溢彩的霓虹,相互辉映在运河中,幻化成轻摇曼舞的彩绸,让人叹为观止。伴着晚风,登上古色古香的运河游船,远观名人故居、历史遗迹,幽远丰盈的历史画卷如通达千古的运河水一样扑面而来。
  运河岸边,微风过处,你会时不时地闻到那飘曳在空气里的淮扬美食的芳香。膺获“世界美食之都”殊荣的淮安,是一个让人垂涎欲滴的运河古城,淮扬菜的根就在这里。“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足见淮扬菜的选料之讲究,工艺之精细。淮扬菜得益于运河的南北通达,有冷菜、有热菜、有汤菜、有炒菜、有烩菜,其口味不咸不淡,不酸不辣,色香味俱佳,在一种追求本味、清鲜、平和中达到通达本真之境界。无怪乎枚乘在汉赋《七发》中极尽描写,大赞淮扬佳肴之精妙:“犓牛之腴,莱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臑,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鲶。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
  我终于在午夜时分回到了沙庄,九十三岁的母亲像守着运河一样,守着老屋里的灯光,守着我这个羁旅半生的儿子。
  老屋就在运河边上,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在老家过夜了,当我躺下的时候,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运河的涛声入梦而来。这一刻,我似乎懂得,作为一个凡夫俗子,其实就像一介微尘,就像运河的水一样,最初来自大地、来自天空、来自海洋,最终也是皈依大地、天空、海洋。人只是因为欲求太多,一路风尘,带着尘污,带着疲惫,带着伤痛,再也找不到最初的自己。
  今夜,睡在这老屋,听着屋外运河的水声,我突然明白,人生就是归途,也许只有像运河水那样,做到有灵性、有精骨、静逸、通达,这样的人生才是美丽的。
  屋外,运河水依旧缓缓地流着,她以自己的方式抵达远方,我就以水的方式,抵达梦乡,抵达心灵。悄然望去,窗外,一轮明月静静升起。
  
  作者简介
 

  于兆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重大题材签约作家,淮安市政协委员,淮阴师范学院兼职教授。现任淮安市淮安区作家协会主席。16岁发表文学作品,在海内外100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公开出版近20部文学专著,代表作有“英雄史诗四部曲”:长篇报告文学《天路淮军》、长篇小说《大胡庄•1941》、长篇报告文学《新安旅行团》、长篇小说《车桥 车桥》等。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审,荣登“中国散文排行榜”,荣获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蝉联第四届、第五届“江苏报告文学奖金奖”,获得“淮安文化奖”“袁鹰文学奖”等10多类奖项。其清丽流畅、大气磅礴、开阖有度的史诗性叙事风格,在文坛引起广泛好评。“本土题材,全国影响;基层作家,破土成长”的“于兆文现象”被作为课题进行研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