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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传·第十九章 自得其乐

作者: 发布时间:2008-06-22 19:29:44 浏览次数:

作为一名作家,汪曾祺当然以写作为主业。他不只一次地对人说过:我感到写东西时,才活着,感到存在的价值。"事实上,汪曾祺已把写作看作生命的一部分,当成他终生的执著追求。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自己写作时的快乐心情:

孙犁同志说写作是他最好的休息。是这样。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凝眸既久(我在构思一篇作品时,我的孩子都说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笔,人在一种甜美的兴奋和平时没有的敏锐之中,这样的时候,真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写成之后,觉得不错,提刀却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此乐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一一《自得其乐》

"但是",紧接上面一段话之后,汪曾祺又说,"一个人不能从早写到晚,那样就成了一架写作机器,总得岔乎岔乎,找点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说,得有点业余爱好。"

感情丰富、对生活始终充满兴趣和信心的汪曾祺,业余爱好很多。少年时,他就学画画,练书法;中学、大学时还演过戏。他写小说,写散文,写戏剧,写评论,还喜欢写诗。到了老年之后,他又多了一个爱好:做菜。不仅在国内,甚至海外不少作家也知道,汪曾祺有一手做菜的绝活。后来越传越神,以致海内外文学界中人都说汪曾祺是当之无愧的美食家。

"假我十年闲粥饭,未知留得几囊诗?"

查阅汪曾祺半个多世纪的写作经历,相对于他的小说、散文、戏剧的创作,汪曾祺写诗属于业余,而且是解放后的事。在《七十抒怀出律不改》一诗中,他曾不无遗憾地说:"假我十年闲粥饭,未知留得几囊诗?"起初,他写散文诗,是五十年代初在做编辑工作之余的偶一为之。但就是这数量很少的偶一为之,有一组极短的散文诗,特别是其中仅两句的题名为《早春》的一首散文诗,竟在1958年成为他被补划为右派的罪证之一。新时期汪曾祺复出文坛之后,小说多,散文多,诗歌(主要是旧体诗),也渐渐多了起来。这原因其实也很清楚。"诗者,志之所至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面对国家日益宽松而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汪曾祺在经过多年的寻觅和等待之后,终于盼到了可以按自己的心愿、自己的所长畅所欲为地写自己想写的作品的一天,其心情十分愉悦,他自然就在写小说散文之余,常常情不自禁地"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又由于汪曾祺有深厚的古典诗文基础,这个时期他写的诗,便多为旧体诗。

汪曾祺的旧体诗,和他的小说散文一样,情真意切,韵味深长。他善于以简练的笔墨,在诗中营造出一个深沉悠远的意境,借写景而抒发他对社会、对生活、对人生的领悟与浓浓情意。

1987年5月,汪曾祺在云南参加泼水节后赋诗一謦泼水归来日未曛,散抛锥栗入深林。

芒锣象鼓声犹在,缅桂梢头晾筒裙。

在傣族一年一度的泼水节日子里,人们借相互泼水而祝贺和祈求幸福、安康。这一极富民族特色的传统节日吸引了无数中外游人。汪曾祺参加了泼水节后特地写了《泼水节印象》一文,本诗即出于此文之中。在文中,作者说,"泼水节是水的节","泼水节是少女的节,是她们炫耀青春、比赛娇美的节日。正是由于这些着意打扮,到处活跃的少女,才把节日衬托得如此华丽缤纷,充满活力"。按理说,写泼水节的诗,当然要写泼水时华丽缤纷、充满活力的动人情景,但汪曾祺不,他而是写泼水后的所见所闻进而表达其所思。他在诗中抓住芒锣、象鼓、筒裙、锥栗花这些极有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的景物,通过"声犹在"三个字暗示一场热热闹闹、甚至堪称轰轰烈烈的泼水活动刚刚结束,少女们把在泼水活动中淋湿的筒裙刚刚洗净晾在树上。这些诗人眼中的所见,其实并非是诗人所要抒发的感受,他所感慨的是在这些描写之外。在《泼水节印象》一文之后,也即是紧接本诗之后有这样一段文字:

泼水,泼人、被泼,都是未婚少女的事。一出嫁,即不再参与。已婚妇女的装束也都改变了。不再着鲜艳的筒裙,只穿白色衣裤,头上系一个衬有硬胎的高高的黑绸圆筒。背上大都用兜布背了一个孩子。她们也过泼水节,但只是来看看热闹。她们的精神也变了,冷静、淡漠,也许还有点惆怅、凄凉,不再像少女那样笑声琅琅,神采飞扬,眼睛发亮。

在汪曾祺的一些优秀旧体诗中,常常就是这样既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又能"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正是他的为数不多的旧馇诗受到人们欢迎与喜爱的原因所在。这种特点在他的一些怀旧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他常常在散文中情不自禁地赋诗一首,不只是"有诗为证",更是利用诗贵含蓄、诗重抒情的特点,深入阐发散文不能完全表现的情感,进而创作出美的意境。这时,岂止诗文互补,而且简直是两者浑然一体,妙合天成了。最好的例子应是散文《昆明的雨》及其文末的一首诗。散文通过作者对那"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昆明雨季的深情描绘,抒发了作者对四十年前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生活的怀念,文中充满对如烟往事的眷恋,那淡淡的别绪乡愁和那岁月抹不去的友情尤其令人动情。作者特别回忆有一天与挚友朱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两人在一家小酒店边饮酒边观赏雨中的木香花,因雨大,竟一直坐到午后。这一天的情味使作者四十年后依然难忘。作者在把这一切写足写透之后,于文末赋诗一首: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不难想象,如果没有这首诗,散文《昆明的雨》该减弱多 在汪曾祺所写的旧体诗中,以故乡高邮亲友和景物为题的诗占相当比重。如果说,以故乡旧生活为背景的那组小说奠定了汪曾祺在中国文坛不可替代的地位,那么,以故乡人文景观为题的旧体诗则鲜明地体现了他的诗歌创作的主要特征,这就是:感情真挚,韵味深长,于写景中透露出对家乡执著的爱,虽多系怀旧之作但并不伤感,诗的重点总是放在积极向上和赞颂人间真情上,从而给人以温柔的慰藉和鼓舞。

建于宋代的文游台是高邮著名景点,当年是苏东坡、秦少游、王定国等人文酒觞咏之处,汪曾祺读学时,每年都去文游台春游,在台上凭栏西眺,饱览运河的帆影。1981年秋,汪曾祺阔别家乡四十二年后重上文游台,自当感慨万分,他当即赋诗一首:

年年都上文游台,忆昔春游心尚孩。

台下柳烟经甲子,此翁精力未全衰。

写此诗时的汪曾祺,刚刚以《受戒》、《大淖记事》等优秀

作品复出文坛。此时重返故乡,再上文游台,四五十年前的往事顿时浮现眼前,但诗中没有韶光易逝、青春不再的伤感,有的却是"此翁精力未全衰"的不服老的豪情。同样,在题赠高邮王氏纪念馆的诗中,他写道:

皓首穷经眼欲枯,自甘寂寞探龙珠。

清芬谁继王家学?此福高邮世所无。

短短四句诗中,既有对清代训诂学大师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刻苦治学精神的由衷赞颂,也为家乡出此"世所无"的名人学者感到无比自豪。改革开放以后,家乡人数次邀请汪曾祺回乡访问。每次回乡,汪曾祺总要留诗若干,故乡的一景一点、一草一木,总能激起他浓烈的诗情。他游览至今仍保存着的宋城残迹,感慨赋诗:"城头吹角一天秋,声落长河送客舟。留得宋城墙一段,教人想见旧高邮。"于写景抒情中,透露出一种沧桑感,隐现出一种惆怅蓑。对于家乡至今保存完好、据认为也是当前全国最完整的古老驿站--盂城驿,他展开想象的翅膀描绘道:"盂城驿建在何年?廨宇遗规尚宛然。遥想幡旗飘日夜,南船北马何喧喧。"

比之咏景怀旧诗作,汪曾祺写的那些赠老师亲朋的诗尤以真情动人。他的书赠当年以慈母爱心教育他的幼稚园王文英老师的诗,已在家乡传为美谈。他的赠小妹绫纹的诗,其血浓于水的骨肉真情,令见到这首诗的人莫不动容。当年,汪曾祺被打成右派政治上蒙难之时,他的家人也难逃"左"的肆虐。小妹绫纹就是于三年困难时期背井离乡,以一弱女子之身去安徽谋求生路。后虽结婚,但却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以致最终不得不分手。l981年秋,汪曾祺重返故乡,包括绫纹在内的兄弟姐妹都赶回高邮骨肉团聚,汪曾祺对绫纹的遭遇尤为同情,并特意以"大哥哥"身份写诗赠之:

故乡存骨肉,有妹在安徽。

所适殊非偶,课儿心未灰。

力耕怜弱质,怀远问寒梅。

何日归欤赋?天涯暖气吹。

汪曾祺借诗写景抒情的同时,有时也以诗说理。一般说来,以议论入诗,容易如毛主席所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但汪曾祺的说理诗却让人读来兴味盎然。这原因在于,他在说理时,或用幽默风趣,或用贴切的比喻,弥补了形象思维不足的弱点。八十年代后期,当汪曾祺的独具风采的作品成为文坛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时,有人不切实际地批评他的作品的淡化,甚至向弛提出写时代风云、写英雄人物的要求,汪曾祺用诗歌对此作了委婉的回答。1989年,《三月风》杂志约请他写一篇随笔,并请著名漫画家丁聪画了他的漫画头像,汪曾祺应编辑部之邀在漫画头像旁题了这样一首诗:

近事模糊往事真,双眸犹幸未全昏。

衰年变法谈何易,唱罢莲花又一春。

汪曾祺认为:"我的作品确实是比较淡的,但它本来就是那样,并没有经过一个'化'的过程。......这是我的生活经历,我的文化素养,我的气质所决定的。"他引用了一句时髦话作为声明:"你不能改变我。"他还说:"我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种样子去写。我想照你说的那样去写,也办不到。除非把我回一次炉,重新生活一次。我已经七十岁了,回炉怕是很难。"这些意思全在诗中明确而委婉地表现出来了。诗的最后一句,借用《绣襦记·教歌》中两个叫化子唱的"莲花落"中的一句唱词"一年春尽又是一年春"。汪曾祺说:"我很喜欢这句唱词。七十岁了,只能一年又一年,唱几句莲花落。"

以诗说理的例子,最突出的是1989年4月Il日发表在《新民晚报》"读书乐"专版上的一首四言诗。在这以前,关于汪曾祺的思想渊源、汪曾祺的创作道路甚至汪曾祺的为人准则,已逐渐成为不少评论家研究的热门话题。许许多多评论文章给予汪曾祺很大启发,但也出现一些连汪曾祺自己也想不到的"观点"。正是为了让人们比较准确地了解自己,不致使人们对他的作品和为人的研究走入歧途,汪曾祺以四言诗形式写了《我为什么写作》(参见本书359页"汪曾祺年谱")。这是一份了解汪曾祺及研究其作品的重要材料,可惜这首诗发表后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更多的重视和注意。

"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

汪曾祺善书法,喜绘画。1992年春,他应《中国作家》之约,画了一幅水仙,另题诗一首: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

或时有雅兴,伸纸画青春。

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

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与新。

只可自愉悦,不可持赠君。

君其真喜欢,携归尽一樽。

这首诗中说的"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与他在七十岁

生日那天写的自寿诗中的"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都是实话。他没有正式学过画,只是幼年随父亲学学,而且也只是在父亲画画时他在旁边看,平时,常翻看家中收藏的许多珂罗版印的画册。他是靠自己揣摩,逐渐对画画产生了兴趣。对于作家汪曾祺来说,写字,画画,均是他的文章余事,本是遣兴自娱,但因他的字画均有相当的功底,又加以无论写字绘画,常常具有不同常人的构思、妙句,因此向他求字求画者渐多。

先说汪曾祺的绘画。

他作画不写生,全凭印象画。汪曾祺的绘画作品,重在抒情写意,他善于借助所画之物表达胸中某种意趣、某种激情。他较多随意性,从不过于雕琢经营、过于理智。往往有了一点构思,他便展开纸笔,信笔涂抹,其墨色浓淡,并非预想。写字也好,画画也好,他总是不暇研墨,只用墨汁。写完画完,也不洗砚盘色碟,连笔也不涮。下次再写、再画,加一点墨汁,这就是他的诗中所说的"宿墨"了。他在画上常加的两方闲章,是他特意请人刻的,是陶弘景的两句诗:一句是"岭上多白云",一句是"只可自愉悦"。

人们争着向汪曾祺求字求画,他自己谦虚地说:"大概求索者以为这是作家的字画,不同于书家画家之作,悬之室中,别有情趣耳,其实,这是不足观的。"他还说:"我的画作为一个作家的画,还看得过去,要跻身画家行列,是会令画师齿冷的。"但文艺界中人不这样看,甚至书画名家们也对汪曾祺独有特色的字画给予热情的评价。

人们首先赞赏的,是汪曾祺的画中大都隐着一段真性情。宗璞对此感慨尤深。她曾写过一篇题为《三幅画》的散文,详细地记述汪曾祺赠她三幅画的经过。长期以来,宗璞知道汪曾祺能写小说、写散文、写旧体诗,甚至还记得四十年代初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与同学们一道上演话剧《家》,他在剧中成功地扮演一位老更夫。宗璞追忆道:"鸣凤鬼魂下场后,(汪曾祺扮演的)老更夫在昏暗的舞台中间敲响了锣,锣声和报着更次的喑哑声音回荡在剧场里,现在眼前还有那老更夫的模样,耳边还有那声音,涩涩的,很长。"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史实,可见宗璞对汪曾祺了解之深。但宗璞竟然不知道汪曾祺于写作、演戏之外,还擅长丹青。直到1986年春,她在一位朋友家里偶然见到悬有汪曾祺的画,是_只松鼠,灵动不俗,大为惊异,马上写信向汪曾祺索画。一周后汪曾祺就给她寄来了一幅斗方,两只小鸡,毛茸茸的,歪着头看一串紫红色的果子,很可爱。宗璞觉得,那果子似乎很酸,所以小鸡们在琢磨。宗璞喜欢之余觉得不满足,写信再要。第二幅画很快又寄来了,这是一幅真正赠给同行的画,红花怒放,下衬墨叶。整幅画在临风自得的恬淡中,另有一种活泼自然的热烈气氛。对这幅画,宗璞已感满足。不料,时隔不久,汪曾祺又主动给她寄来了第三幅画。这是一幅水仙花,长长的挺秀的叶子,顶上几瓣素白的花,叶用蓝而不用绿,花就纸色而不另涂白。只觉一股清灵之气自纸上溢出。水仙花之侧有小字一行:"为纪念陈澄莱而作,寄与宗璞。"正是这幅水仙花,正是这一行字,使宗璞见了深为感动。澄莱是宗璞的好友,"文革"中,两人曾一起下放在涿鹿县,后澄莱受迫害致死。宗璞于此写了如下一段动情的文字:

澄莱于1971年元月在寒冷的井中直落九泉之下,迄今不明原因。我曾为她写了一篇《水仙辞》的小文。现在,谁也不记得她了,连我都记不准那恐怖的日子。汪兄却记得水仙花的譬喻,为她画一幅画,而且说来以前常有性情中人的说法,现在久不见这词了。我常说的"没有真性情,写不出好文章"的大白话,也久不说了。性情中人不一定写文章,而写出好文章的,必有真性情。

汪曾祺的戏与诗,文与画,都隐着一段真性情。

--《三幅画》

汪曾祺绘画中的佳品,常有如他那些脍炙人口的小说一样,具有独特奇妙的构思。平时他绘画,完全是兴之所至,画完了就摞在书橱顶上,有朋友索取,便挑一两幅题款赠之。l993年夏某日下午,他突然有了绘画的强烈欲望,一气呵成画了一幅《荷塘月色》。这题目用了现代散文名家朱自清的旧题。在西南联大读书时,他是朱自清的学生。尽管汪曾祺知道,朱自清不太喜欢他,不为别的,因为汪曾祺生性疏懒散淡,经常不去听朱先生的课。但汪曾祺佩服朱先生,朱先生教书认真,教书方法很正规,朱先生的包括《荷塘月色》在内的诸多散文名篇也使汪曾祺心有所仪。仔细想来,这幅与朱先生散文同名的画,在汪曾祺心中酝酿了该有半个多世纪了吧!没有长时间的思索,就不会烂熟于心,也就不会在一个下午一挥而就。汪曾祺对这幅画颇为自得,特意裱装好悬于书房内。人们见了都赞不绝口。其中,汪曾祺的同乡、青年评论家王干对此画的评析,汪曾祺听了觉得"甚得吾意"。

王干说:"你这幅画用墨古怪,题为荷塘月色,但画面上只有密密麻麻的荷叶,并没有出现月亮,但那些摇曳的荷叶又让人真切地感到月亮的存在。"

王干分析说:"这幅画虽全副笔墨在画荷,但目的在于写月,使人感到一轮皓月当空,水银似的光辉浸透着这风姿绰约的荷花池塘。这是一幅纯粹的水墨画,但水墨画的特点往往透过用墨来表现事物的意态和层次感,可你在这幅画里居然平均用墨,而且用的是淡墨,没有强烈的层次感,更没有深度感,完全平面化了。拆除深度模式,建立平面的叙事模态本是后现代化的文化风尚,可是你这样做,并不是故意追求新潮,而是出于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你的小说散文都努力表现出一种和谐的美学境界,丽这种取消层次感以抹平事物的反差,的平面化作法正是为了求得一种"和谐"。

听王干侃侃而谈,看着他那一副认真分析事理的模样,汪曾祺心中好生欣慰。不只是因为他颇为深入地体会到自己作画时的一番苦心,他更为这位小同乡的进步而高兴。汪曾祺不由地想起他曾经为另一位小同乡的一本评论集所作的序中写的一段话:"说起高邮,很多人只知道高邮出咸鸭蛋。其实敝处并不只是出成鸭蛋,我们家乡还出过秦少游,出过研治训诂学的王氏父子,还有一位写散曲的王西楼,文风不可谓不盛,近些年又出现了一些很有才华的文学中青年......"想到这里,汪曾祺不禁微笑起来。王干误会了意思,忙问:"汪老,我说得对不对?"汪曾祺回过神来,忙说:"对!对!"又幽默地加了一句:谢谢评论家对拙作的鼓励!"

一老一小,快乐地相视大笑。

人们喜爱汪曾祺的画,因为他的画有真性情,有奇妙的构思,还因为汪曾祺常常将画与诗,或画与书法结合在一起,两者相得益彰,令人赏心悦目,也令人有余味不尽之感。

在汪曾祺赠宗璞的第二幅画中,他还在红花墨叶之旁题诗一首: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临风亦自得,不共赤城霞。"宗璞把这首诗读给其父冯友兰先生听,老先生高度赞赏。他说,用王国维的话来说,这诗便是"不隔"。何谓"不隔"?物与我浑然一体也。

汪曾祺的书画相济艺术,甚至得到国内一流绘画高手的充分肯定。著名画家马得认为,汪曾祺画的花卉,别人也画过,但他从一个作家的角度去画,尤其是配之以别具一格的题字、题诗,便往往收到一般画家画作难以达到的艺术效果。马得以他在汪曾祺家中看到酌一幅荷叶为例:此画从李商隐的诗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取意,所题诗句墨气淋漓,笔力豪爽,水分又多,渗出的水珠与旁边带雨的荷叶相映成趣。一笔笔写下来,渐渐地变成了枯笔,自自然然地又与旁边秋的荷叶杆子相协调。马得称赞说:"荷叶画得好不稀奇,画荷花的画家也多的是,但题字与画结合的这样好却是难得的。"

较之绘画,汪曾祺的书法倒是从小受过颇为正规的训练的。他的字,师法米芾。其行书,于刚健端庄中含婀娜柔丽;其隶书,于古拙沉蓄中蕴妩媚俊逸。有时兴致浓时,行中夹草,隶中带篆,深得"气古而韵高"之逸趣。

现在,向汪曾祺求字的人特别多,人们爱他的字,更爱他以汪体写出来的五彩缤纷的题词。汪曾祺为人随和、豁达、开朗,待人亲切、真诚、自然,绝不会端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只要条件许可,他是很愿意、很乐意为朋友们题词的。读汪曾祺那许许多多为朋友们的题词,也是一种艺术享受。他的题词虽短短几句,甚至寥寥几个字,却充满智慧,显示了深厚的艺术功底,还表达了他对朋友的一片真情。他题词时,很少采用应付态度,而是尽可能做到所题之词与这个人的习惯、经历、职业、特长相吻合,即使是为才相识不久的朋友题词也是如此。这样的题词其实也是一种文学创作,难怪获得汪曾祺题词的人总是把汪曾祺的题词视若珍宝。

新时期汪曾祺文坛复出后,曾接连在《雨花》杂志上发表过小说,其中一次是画家兼书法家的田原为他的小说配的插画。、 田原对汪曾祺的小说深为赞赏,他认为汪曾祺的文风独具异彩,其作品初读似水,再读便是酒了。为此,田原曾满怀敬意地致函汪曾祺,并随信附赠自己书写的郑板桥诗句:"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石"这字,这诗,太对汪曾祺胃口了。汪曾祺在小说《钓鱼的先生》中,就曾特意引证这两句诗暗喻小说主人公王淡人先生的高洁品性。这两句诗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汪曾祺小说的艺术风格。正因此故,田原的信和书法作品给素昧平生的汪曾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久,田原就收到了汪曾祺为他撰写的一副对联:

才名不枉称三绝

扣角何妨到五更

这副对联不但对仗精工,且用典贴切自然无痕。上联称赞 田原的书、画、文堪称三绝,下联则紧扣田原的笔名"饭牛",巧妙地用上"扣角"这一典故。春秋时卫人宁戚家贫,在齐国饲牛。一次,偶遇齐桓公,宁戚有意敲着牛角唱歌,一抒胸中之情,引起了齐桓公的注意。后来,齐桓公让管仲请出宁戚,并拜之为上卿。汪曾祺在这里借用"扣角"的典故,鼓励笔名"饭牛"的田原:"你不妨敲着牛角唱你的歌,一唱到五更天吧。',汪曾祺喜爱郑板桥那两句诗,透出他对秋的欣赏,这显然也与他淡泊宁静的性情志趣有关。秋高气爽,碧空万里,硕果累累,满架秋风,这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当家乡的文学爱好者金实秋向汪曾祺索取题词时,他再次紧扣"秋"字写了下面这副对联:

大道唯实

小园有秋

这副对联不仅同样对仗工稳,还妙在把金实秋的名字巧妙地镶嵌在题词之中。虽然仅八个字,但汪曾祺对家乡后学的鼓励期望之情跃然纸上。人们仿佛听到他在亲切地对金实秋说:小园的秋色多美啊,你要抓紧这大好时光,踏踏实实地走你的人生大道。

把求字者的姓名巧妙地嵌入自撰的对联之中,需要智慧,还需要敏捷。上述两联是汪曾祺思考一个时期以后欣然命笔的。更多时候,求字者就站在身旁,与众多围观者一道以期待的目光盯着他。每逢这时,汪曾祺照样文思泉涌,落笔如飞。l986年秋,汪曾祺在上海参加一个活动,慕名向他求字者甚多,其中一位是来自瑞典的女汉学家秦碧达。汪曾祺注视着她那美丽的蓝眼睛片刻,便在纸上写下:

碧落黄泉

久寻必达

那瑞典女学者一看自己的名字居然藏在题词的首尾,喜得一阵欢呼。1991年10月,汪曾祺回故乡高邮访问路过南京,省 作家协会成正和闻讯登门求字。汪曾祺了解到,成正和是农民出身的作家,写作勤勉,为人朴实,略一思索,便笔走龙蛇,在宣纸上写下:

文宗上党赵

意满金陵春

五十年代初,嘴祺和赵树理一道在《说说唱唱》编辑部工作过,他称家住山西上党的赵树理是一个亲切、可爱而且妩媚的人民作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农村才子。听说成正和也是农民出身,汪曾祺马上联想到赵树理,他希望成正和以赵树理为榜样,为人民写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

即使是对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群众、干部,汪曾祺也总是真诚、真挚地予以平等对待,下面是他为一位普通党员撰写的挽联:

居不求安,食不择味,从来不搞特殊化

进无权欲,退无怨尤,到底是个老党员

"更有一般堪笑处,六平方米作郇厨。"

汪曾祺于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书法家等美称之外,文学界中人还送给他一个雅号:美食家。

如果因此而以为汪曾祺是一位精ǔ苑ǖ氖晨停蔷痛蟠砹恕K难ψ永锶怂张宓模撬瞧奈康呐脞渴忠铡5粼髯约喝衔贸さ闹皇亲黾页2恕K孤实厮担篭"大菜,我做不了。我到海南岛去,东道主送了我好些鱼翅、燕窝,我放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做。"

追溯汪曾祺美食家称号的由来,实乃"出口转内销",因为这称号首先是由来访的海外作家们叫出来的。大约是1986年,法国一位汉学家来中国访问,事先他提出访问汪曾祺并在汪曾祺家吃家常饭的愿望。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汪曾祺对此欣然同意。那一次接待非常成功。法国客人既与汪曾祺坦诚而深入地进行了文学交流,更对汪曾祺操治的家宴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认为,这是他这次到中国来以后参加过的所有宴会中最难忘的一次。人们好奇地询问汪曾祺究竟给这位外国人吃了些什么山珍海味,汪曾祺先是笑而不答,后来经不住再三追问,只好和盘托出,如实道来。不说还罢,说出来令追问者既感意外,更感吃惊--

第一道菜是盐水煮毛豆。洁白的盘子里堆着满满的青翠欲滴的毛豆,客人见了,连连称好。客人迫不及待地抓起毛豆连着壳子往嘴里塞。汪曾祺马上微笑着告诉客人:"先生,这豆壳是不能吃的。"他边说边示范给客人看,客人吃了去了壳的毛豆米,越发觉得鲜美无比。

接着上来的一道菜是一盘清炒豆芽菜,配之以切成细丝的青椒、红椒,既好看,又好吃,色香味俱佳。

第三道菜是汪曾祺老伴亲手做的福建水饺。其特别之处在于,充作饺皮的原料不是面粉,而是捶烂了的精瘦猪肉。据介绍,那位法国客人平常不喜欢吃肉,但这次吃了全是用猪肉做成饺皮的水饺,竟一个劲地夸好。

......

全是家常菜,然而又全是具有中国民间风味的家常菜,这才令外国人耳目一新,胃口大开!汪曾祺说:招待外国客人,并不一定是规格越高越好。因为他们最希望吃到的是有地方特色的菜,这些菜往往是我们许多同志瞧不上眼的中国普通家庭日常食用的菜,这些菜最具中国风味,所以,他们最难忘。

这就是汪曾祺待客的重要经验:做菜待客,要看对象。l988年,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夫妇访华,汪曾祺设家宴款待这两位好朋友。在他做的几道菜中他特意安排了一道煮干丝。这是淮扬菜,华苓是湖北人,年轻时吃过的,但她在去了美国之后就不容易吃,这次,聂华苓吃得非常惬意,就连最后剩下的一点汤,她都端起碗来喝掉了。汪曾祺后来说:"不是这道菜如何稀罕,我只是有意墅她的故国乡情耳。"后来,台湾女作家陈怡真到北京来访问,也指名要到汪曾祺家吃饭。汪曾祺给她做了几道菜。其中有一道是干贝烧小萝卜。他知道台湾没有"杨花萝卜"(只有白萝卜)。那几天正是北京小萝卜长得最是鲜嫩的时候,味道甘美无比。还有一道菜是炒云南的干巴菌,这也是台湾没有的。陈怡真吃了,还剩下一点,就用一个食品袋包起来,带到宾馆去留着吃。汪曾祺说:"如果我给云南人炒一盘干巴菌,给扬州人煮一碗干丝,那就成了鲁迅请曹靖华吃柿霜糖了。"

如同文学创作一样,汪曾祺做家常菜喜欢大胆想象,勇于实践。他不无得意地称他经过多年摸索,在家常菜中有几个属于保留节目。这些菜,汪曾祺经常用以招待客人,并确实深得客人们的赞赏。他特意在《文章余事》一文中一一道来:

拌荠菜、拌菠菜。荠菜焯熟,切碎,香干切米粒大,与荠菜同拌,在盘中以手抟成宝塔状,塔顶放泡好的海米,上堆姜米、蒜米。将酱油、醋、香油放在茶杯内。荠菜上桌后,浇在顶上,将荠菜推倒,拌匀,即可下箸。佐酒甚妙。没有荠菜的季节,可用嫩菠菜以同法制。这样做的拌菠菜比北京用芝麻酱拌的要好吃得多。这道菜已经在北京的几位作家中推广,凡试做者,无不成功。

千丝。这是淮扬菜。旧只有烫干丝。大白豆腐干片为薄片(刀工好的师傅一块豆腐干能片十六片),再切为细丝。干丝开水烫后,上放青蒜末、姜丝(要嫩姜,切极细),将调料淋下,即得。这本是茶馆中在点心未蒸熟之前,先上桌佐茶的闲食,后来饭馆里也当成一遭菜卖了。汪曾祺认为,煮干丝的历史不超过一百年。上汤(鸡汤或骨头汤)加火腿丝、鸡丝、冬菇丝、虾籽同熬(什么鲜东西都可以往里搁),下千丝,加盐,略加酱油,使微有色,煮二三开,加姜丝,即可上桌。北京大豆腐干甚少见,可用豆腐片代。干丝重要的是刀工。袁子才谓"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干丝切得极细,方能入味。

烧小萝卜。北京小水萝卜只有几天最好。早几天,萝卜没长好,少水分,发艮,且有辣味,不甜;过了这几天,又长过了,糠。此菜应粗菜细做,宜用干贝配之。

塞回锅油条。汪曾祺称此菜是他的发明,"可以申请专利"。他将油条切成半寸长的小段,用手指将内层掏出空隙,塞入肉茸、葱花、榨菜末,下油锅重炸。油条有矾,较之春卷大有风味。回锅油条极酥脆。汪曾祺说:"嚼之可声动十里人。"

细究汪曾祺自称的那些"保留节目",那些"可申请专利"的家常菜,人们不难发现,这其实是他的文学创作独创性的外延和又一种形式的曲折表现。他是把主要用于文学创作的思路和方法,写作之余用于做菜獠庞辛瞬煌诔H说拇丛臁K烁呈�

年年岁岁一床书,弄笔晴窗且自娱。

更有一般堪笑处,六平方米做郇厨。

做菜,从一个特殊角度反映了汪曾祺的创作才能,反映了

他的生活态度,也反映了他的为人。平时,汪曾祺把买菜看成是生活乐趣之一,他还戏称买菜就是构思的过程。他说:"我不爱逛商店,爱逛菜场,看看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悦。"当注曾祺把经过构思的菜做好送到客人面前时,他只是每样吃两筷,然后就坐着抽烟、喝茶、喝酒,十分快乐地看客人们吃,那心情,如同他把自己精心创作的作品奉献给广大读者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