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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传·第 四 章 从高邮至昆明

作者: 发布时间:2008-06-22 19:13:38 浏览次数:

第四章从高邮到昆明

为通过日本兵的封锁线,汪曾祺化装成药材商人;凭借黄金荣的一张名片,他才得到法租界巡捕房的签证

小轮船从高邮往扬州方向开是上水,船速较慢。汪曾祺是第一次单独出门,不免感到孤独烦闷。他也曾带上几本小说,准备途中解闷,当然其中有他钟爱的《沈从文小说选》,但是这会儿看不进去。家中人送别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们的叮嘱还响在耳旁,特别是想到此去上海的路上还要经过日本人的封锁线,到了上海能不能顺利找到一道去昆明的南菁中学的同学,越想越烦,简直坐立不安。

只有当轮船行驶到车逻附近时,汪曾祺的心情才逐渐好起来。这里两岸全是木香花,枝条架在河上,自然地搭起了一个花棚,足有一里长。轮船从花棚下开过,如入仙境。以往汪曾祺在南菁中学读书,寒假回家总是乘火车到镇江,然后就在镇江乘轮船到高邮。因是下水,船速较快。每当轮船经过车逻这段木香花棚时,汪曾祺就感到心情特别舒畅,是因为木香花深沉的美,也因为到了车逻,就离高邮不远,快要见到家中人了。今天是去上海,不是回家,心境不同。但当轮船缓缓驶过车逻这一里长的木香花棚时,汪曾祺的情绪还是受到感染。他不再烦躁地四下张望,而是凭借着轮船小小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观赏两岸无数的木香花。那专注的近似贪婪的神情,好像要把木香花吃到肚中去。

在轮船驶过花棚后,汪曾祺长吁了一口气,才重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这一切被坐在汪曾祺对过的一位和尚看在眼里。和尚笑眯眯地问:"小施主是第一次出门吧?"

汪曾祺听见和尚问话,愣了一下,连忙点头称是。和尚看汪曾祺身着长衫,头戴礼帽,又问:"跑生意的?"

汪曾祺脸红了。他当然不是去做生意的。这是为了通过日本人的封锁线才特意改装成生意人。常有青年学生在过封锁线时,被日本人无端抓走甚至杀掉。祖父、父亲一同商议好久以后,决定让他扮成药材商人。还让汪曾祺到保全堂熟悉业务几天,认真背记时下一些常见药材的价格,以应付万一日本人的突然盘问。

见汪曾祺脸红,嗫嗫嚅嚅答不出话来,和尚心里明白了几分。他不再追问了,却主动向曾祺介绍自己也是高邮人,在上海静安寺一个庙里出家,这次回高邮看望父母,正好与曾祺同路。汪曾祺见和尚一副忠厚样子,又是高邮人,就悄悄地把自己真实情况向他和盘托出。和尚听后说:"哦,是这么一回事。你放心,这条路我常走,有时会遇到麻烦,只要小心些,不会出事。你放心跟我走好了。"

小轮船是在六圩东边一个不甚有名的小港口过江的,这里照样有日本兵把守。看见汪曾祺紧张的神情,和尚悄悄地关照他:"别怕,跟我走。"

一切还算好,检查证件的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兵,他只把汪曾祺的身份证略微看上一眼,就挥挥手放行。过了这道封锁线,此去上海再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到了上海以后,和尚还请汪曾祺吃了一顿素菜饭,问清了汪曾祺要去找的同学住处,仔细告诉汪曾祺怎么走,两人就分手了。以后汪曾祺再没有见过这位和尚。

从上海出发去昆明考大学,是汪曾祺在南菁中学读书时的同班同学郑景涵的主意。这郑景涵聪明机灵,他虽是江阴人,但会说苏北话。当年汪曾祺乍从高邮到江阴,一时听不懂苏南话,苏南同学也听不懂他的苏北话,就由郑景涵从中做"翻译",两人就这样好上了。热情的郑景涵不仅积极联系包括汪曾祺在内的众多同学一道去昆明,还主动帮他们预订从上海出发的船票。汪曾祺找到郑景涵,接过船票,一看离开船还只有五天,心中顿生感激之情。预订船票是件麻烦的事,如果是汪曾祺自己到了上海再买船票,那是无论如何买不到的。

汪曾祺是同学中最后一个到达上海的。这些因战火分别了很长时间的年轻人重新聚合在上海,一时竞有"惊定还拭泪"、"相对如梦寐"之感。忽然,郑景涵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坏了,坏了",把正沉浸在久别重逢欢乐中的同学吓了一跳。

只见郑景涵对汪曾祺说:"这次路线是从上海到香港经越南到昆明,进出越南必须有法国领事馆的签证。我们来得早,都已办好了,就差你一个,别人不好代替。没有签证,你还是走不成。"

不知深浅的汪曾祺听了漫不经心地说:"明天去巡捕房签证就是了。"郑景涵摇摇头:"办?有那么容易!问题是剩下天数不多了。"

果不出郑景涵所料,汪曾祺一连三天去巡捕房,那些官僚气十足的家伙总是说:"明天再来,今天没空。"很明显,这是故意刁难。汪曾祺无计可施,别人也在一旁干着急。眼看离开船时间只有一二天了,难道真因为这签证把汪曾祺一人丢在上海?郑景涵一边安慰急得团团转的汪曾祺,一边对大家说:"动动脑筋,想想办法。"忽然,他盯着一位姓朱的同学笑起来:"有办法了,只有拜托朱君了。"姓朱的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众人一时也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大家一个劲地催他快说。郑景涵笑嘻嘻地说:"朱君的父亲是医生,我听说他曾给黄金荣看过病。眼下页有走这着险棋,求求朱伯父出面,让他给黄金荣打个招呼。只要黄金荣一出面,签证的事定会马到成功。"这真是个好主意,也亏郑景涵想得出。当晚,姓朱的同学就去找了在上海行医的父亲。第二天,汪曾祺拿了朱医师的信找到黄金荣的公馆。黄公馆真大,单是门房就像个会客厅,两边各坐一排一式自衣黑领带白球鞋白袜子的徒子徒孙,都不讲话,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一副肃杀之气。汪曾祺呈上信,当即有人接过送进去,让汪曾祺一旁等着。约摸半支烟工夫,里面有人出来,递给汪曾祺一张名片,比常见名片大得多,有64开纸那么大,什么头衔也没有,就三个黑黑的大字:黄金荣!汪曾祺接过名片,再到法租界巡捕房。还是那个总说"明天再来,今天没空"的家伙,哼也不哼一声,当时就乖乖地、迅速地给汪曾祺办好进出越南的签证。

多少年后回忆起这件事,汪曾祺感慨地说:"黄金荣的流氓势力很大!"

身染恶性疟疾,使汪曾祺差点误了考期。他

抱病参加考试,总算如愿以偿考取西南联大中

国文学系

1939年7月中旬,汪曾祺和他的同学踏上去昆明的漫长路程。

这段路本来就不好走,何况战火纷飞的岁月?他们坐轮船从上海出发,先到香港。要是一个人在旅途中,这段水路够沉闷单调的,因是同学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从香港到越南还算顺利。当时越南属法国殖民地,经济落后,群众生活贫困。一伙人赶到河内,费了些周折,终于买到了滇越铁路去昆明的火车票。汪曾祺的身体原来就不强壮,经过这一路十多天的辛苦劳累,自己觉得十分疲劳。在河内,他们住在一家小旅馆内,价钱倒不贵,就是卫生条件太差。天一黑,蚊虫特多,一顶破蚊帐根本无济于事,简直无法入睡。幸亏只住两天,要是时间再长一些,汪曾祺肯定受不了。

就这样,打从上海出发算起,前后花了近二十天时间,这伙年轻人总算赶到昆明,这时离正式考大学还只有六七天了。由于报考的学校不同,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让这么多人仍然住一起的地方,到昆明以后,大家就分头找住处。当时,从内地迁来昆明的学校很多,汪曾祺通过同学关系,寄住在青莲街的同济中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地方离著名的风景区翠湖很近,汪曾祺在这之前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从书上见到介绍过,可是还没等他去翠湖游览就病倒了。

这是他到昆明后的第三天,才把宿舍安顿好,这天早上一觉醒来,冷得牙齿得得地响。冷过了发热,浑身像火炉般烫人,而且伴着剧烈的头疼。又过了一会儿,大汗淋漓,内衣湿透,虽然轻松了一些,但人感到很虚弱。同济中学那个学生是个热心人,一看这情形,赶紧把汪曾祺送到校医务室。验血以后,校医初步诊断是疟疾,但同时发现血内有好几种病菌,包括伤寒菌,这可不是小事,叫立即送医院。

在医院,护士给汪曾祺量了体温,超过40度。她二话不说,先给汪曾祺打了针强心针。到这时,汪曾祺感到不妙了。问护士:要不要写遗书矿"怎么问这个问题?"护士看了看稚气尚未完全脱尽的汪曾祺,看他满脸紧张的神情,笑了,安慰说:"不要紧的,给你打针强心针,是怕你烧得厉害,人受不住。再次抽血化验,医生看了化验结果说,是有多种病菌潜伏,但主要问题是恶性疟疾,必须打针。汪曾祺猛然想起,这病与在越南河内那两天住宿有关,当时不在意。这该就是书中说的瘴气吧?

护士把注射针剂拿来了,汪曾祺了解到是"606"后,马上声明:"我生的不是梅毒,我从来没有--"

看他急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护士又忍不住笑了。她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人很纯朴,也很可爱。看来,他平时看的书很多,很杂,懂得的知识不少,可有些是一知半解。护士耐心地告诉汪曾祺:"606并不是专治梅毒,也是治疗恶性疟疾的特效药。奎宁、阿脱平这些常用药,对你已经不起作用了。"

注射606后,汪曾祺的病情在一二天内迅速好转,可是身体依然虚弱。他要求出院,医生不准。汪曾祺急了,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我千里迢迢赶到昆明,是来考大学的,明天就是考期,不让我出院,就要误了考期,那怎么行?"

医生只好同意,再三关照他注意饮食,只能吃流食,藕粉、蛋花汤都可以。汪曾祺对藕粉印象不佳,于是第二天喝了一肚子蛋花汤,晕晕乎乎地进了考场。

考试进行了三天,考试科目有国文、数А⒂⒂铩⑽锢怼⒒У劝嗣拧M粼饕幻挪焕厝坎渭印R桓鲂瞧诤缶头瘢芸臁@醋匀鞯氐妮份费ё蛹返轿髂狭笱5拿趴诳窗瘢ざ耐粼饕苍谄渲小6杂谡獯未〗汲。渲幸恍┛颇坑质撬绞蓖诽鄣目纬蹋虼怂桓冶笙M>」苋绱耍允紫瓤粗泄难Ю谛律ィ趴戳思感校涂吹阶约旱拿郑痪跣幕ㄅ拧R溃馐撬牡谝恢驹赴�!

翠湖给他留下美好印象,简陋的西南联大

激起他的学习信心

学校虽然发榜,但离开学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汪曾祺的情绪很好,既因为如愿以偿考取西南联大中文系,也因为疾病消除,身体逐渐好起来。他正好抓紧这段时间,看看书,游览昆明的风景名胜。他与同学们骑马到黑龙潭,金殿,坐船到大观楼。游览最多的地方则是住处附近的翠湖。汪曾祺对翠湖印象很好。觉得翠湖既与杭州西湖、济南大明湖、扬州瘦西湖一样,成为一个城市的一道美丽的风景,又有自己独特方面,那就是湖与城血肉相连,密不可分。别的地方,城是城,湖是湖。翠湖不同,是湖,也是一条路,并不妨碍交通。湖当中有一条很整齐的贯通南北的大路,从文林街、先生坡、甬府道到华山南路、正义路,这是一条直达的捷径。因此,翠湖中往往是游人少,行人多,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游人了。昆明气候好,四季如春,翠湖的垂柳即使到了冬天也还是绿的,尤其是雨季,翠湖到处可见的柳树绿得简直要滴下来,树影倒映在极清的湖水中,只能用"翠"字来形容。汪曾祺注意到,路过翠湖的昆明人,总是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有人甚至停下来,在路边石凳坐一坐,抽一支烟,难得悠闲地四下看看。即使仍在匆匆畦忙地赶路,人在湖光树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样了。每逢这时,汪曾祺就感慨地想,翠湖每天每天给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啊。

汪曾祺对翠湖印象好,还因为翠湖里有一个图书馆,这是他一生中去过次数最多的一个图书馆,也是印象极佳的一个图书馆。图书馆不大,形制有一点像一个道观,但非常安静整洁。正是在翠湖图书馆,好学的汪曾祺抓紧开学前的有利时间,读了很多书。这个图书馆藏书颇多,而且有些是善本,汪曾祺想看的书大都能够借到。那时,他看书还没有明确目的,从《南诏国志》到《福尔摩斯》,什么都感兴趣,逮住什么看什么。此时的汪曾祺像一头饥饿的小羊,乍一闯进肥美的草原,一个劲地贪吃不止。多少年后汪曾祺仍念念不忘翠湖图书馆,还因为图书馆有位孤独、负责但有点怪癖的管理员。此人给了他终身难忘的印象,这真是一个妙人。他没有准确的上下班时间,读者去早了,门还没有开,只好在外面等。他来了,谁也不理,开了门,走进阅览室,把壁上一个早就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拨到八点,这就上班了,开始借书。过了两三个小时,这位干瘦而沉默的有点像陈老莲画出来的古典人物的图书管理员站起来,把壁上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十二点:下班。这完全是一种以意为之的计时方法,也可能举世无双。但包括汪曾祺在内的读者习惯了,并没有意见。

游览昆明名胜,去翠湖图书馆看书之外,汪曾祺还常与一道被录取在西南联大的同学到新校舍去玩。这大抵是因为一个年轻人对未来大学学习生活的渴望与好奇。西南联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些甚至是借用原先的会馆、祠堂、学校,只有新校舍是联大自建的,也是联大的主体。这里原来是一片坟地,但坟主的后代已不知去向,联大征用这片土地并未引起麻烦。汪曾祺之所以对新校舍感兴趣,是因为他听说文、理、法三院的男生都住新校舍,对自己未来学习和生活的地方自不免要格外关心些。

第一次到联大新校舍,汪曾祺甚至有点失望,与他想象中的高等学府差距太大了。有一座校门,但极简陋,两扇大门是用木板钉成的,不施油漆,露着白茬。门楣横书大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进门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土路,去的那天,一场骤雨刚歇,马路上泥泞没足,极易滑倒。就是这条大路把新校舍一分为二,路以西是学生宿舍,路以东,是图书馆、大食堂、教室......

汪曾祺迫不急待地去看学生宿舍。

嗨,一样简陋不堪。土墼墙,草顶,两头各有门。窗户是在墙上留出方洞,直插着几根带皮的树棍,空气倒是很流通的,因为没有人在窗洞上糊纸,当然更没有玻璃。所有学生宿舍都是大统间,两边靠墙,床与墙垂直,各排了十张双层木床,一张床睡两个人,一间宿舍可住四十人。一开始,汪曾祺很担心,这样的宿舍太空旷,住的人太多,能睡好觉么?再接着看几间高年级学生的宿舍,他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原来学生并不老老实实地把双层床靠墙直放,刻板地向右看齐。聪明的学生总是给它重新组合,把三张床拼成一个"U"字,外面挂上旧床单或钉上纸板,就成了一个独立天地,屋中之屋。汪曾祺还看到,宿舍中没有桌椅,但聪明的大学生自有办法,他们去买了很便宜的肥皂箱,一般三个就够用了。上面一个,面上糊一层报纸,这便是书桌;下面两层放书,放衣物,这就是书橱、衣柜了。椅子?床就是。看来,许多未来学士就是在这样的肥皂箱桌面上写出了洋洋洒洒的论文。

参观了新校舍,特别是参观了学生宿舍,原来为校舍宿舍过于简陋而感到微微失望的汪曾祺,心中忽然充满了感动与激动。他想,干百年来寒窗苦读成了中国读书人的宝贵传统,这种传统今天在西南联大得到史无前例的继承与发扬。敌寇入侵,国难当头,原本京城的一批名牌大学迫不得已迁到昆明了,根本就不可能指望有好的学习环境与学习条件。在艰苦而恶劣的条件和环境中坚持高扬起西南联大的旗帜,是希望中华民族文化精神不断,一如既往地培养和造就救国、保国、建设祖国的有用之才。这是时代的要求,也是国人的希望。

理解和想通了这一切,汪曾祺渴望早日开学,渴望多学一点知识的心情变得特别强烈起来......